Tuesday 1 April 2014

用身體說故事

(本文原載於《主場新聞》博客「戲劇教育探知館@ Hong Kong Art School20144月1。)

「請你不要只用嘴巴說,試試站起來把意念做出來給大家看吧!」

這是很多戲劇老師經常對學生作出的要求 。

我認為身體能夠表達的比說話更多、更有深度 ,因此很喜歡讓學生做完全不用說話、只用身體說故事的練習。 我不是要同學演默劇,只是希望他們嘗試暫時讓嘴巴休息,離開說話,只運用身體、空間和物件去說故事。身體最美麗的地方是它從來不會說謊,不會被說話掩飾,直接被內在的思想和情緒牽動,為習慣說話的我們提供不同的思考和表達方法。這個較陌生的表達方法, 有時更能讓人從嶄新的角度理解事情。而且,觀看一個人專注地用身體說故事,實在是一件很引人入勝的事。

「她坐在地板上,躲在椅子後面,雙手緩慢地搖晃著椅子。
椅背上方,突然一本小小薄薄的書溜了出來,沿著椅背滑下,落在地板上,椅子停下來,不再搖晃。

過了一會,她悄悄從椅子下爬出來,我們終於看見她的身體,她坐在椅子前面的地板上,她看見書。

她觀察著那本書,身體用了幾個不同的姿勢嘗試從不同角度看清楚它。她伸出了手,停頓,沒有把書拿起,她再伸出手,更接近書,停頓,還是沒有把書拿起。

她依然坐在地上,這回身體往後移動,漸漸拉遠了她和書的距離。

她用腳輕輕碰一碰書,並試著用腳趾打開書。

書打開了,她改變姿勢,在地上爬行,小心翼翼地把臉靠近書,靠得很近很近,然後她向著書吹了一口起,有幾頁紙被微微吹起,她稍頓,看了一下,然後再吹一口氣,很用力,有更多頁紙被吹起。

她決定小心地拿起書,坐到椅子上,專注地、緩慢地觸摸著書,開始全神貫注地看著。房間很安靜,我們可以很清楚聽見她纖幼的手指翻過每一頁紙張的聲音。

她停留在書的其中一頁,把書放在耳邊,一邊嘗試用耳朵去傾聽書的聲音,一邊慢慢地躺到地板上,她再翻到書的另一頁,再把書放到耳邊細聽 。

她再次坐起來,把書從頭到尾快速地翻了一遍,合上,看了最後一眼,然後把它好好安放在椅子上的正中間,離開。」

以上是我的一位學生的一段練習,我嘗試用文字記錄下來。故事完結,我心中無限湧動。我不知道故事的細節,但她身體的一舉一動是多麼清楚而細膩,儘管是很簡單的動作都充滿了內容和想像,就像一首詩。我感到我能夠從她的演出明白她內心一些說話不能表達的複雜情感。當我向這位同學表示感謝她的分享時,她的眼淚已經奪眶而出。

原來這是一個關於她自己一位學生意外身亡的故事,片段表達的是她內心如何面對那件突發事情的過程,書代表了學生死亡的消息。

後來她跟我說在創作和演出這個片段之前,她未曾跟任何人好好地分享過這個故事和當中的感受。她有跟朋友提過這件事,卻無法讓情感流露出來,只能用很抽離的態度和話語把事情敘說一遍,彷彿那是別人的故事。她知道那是因為自己未能接受事實,需要在情感上把自己和事件保持一段距離。

她說:「直至在同學面前演出這個片段,我才真正面對這件事情,回望自己的經歷,好好處理當中的想法和感受。經過這樣的一種處理過程,我感到自己放下了一些東西。那些眼淚是愉快的,因為感到自己被釋放了。」

她透過自己的身體和一本在房間裡隨便找到的書,把自己故事的一點一滴通過想像轉化成動作和物件間的關係,用說話以外的方法重新組織、理解和表達,讓身體用一種全新的方法感知和經歷這個自身的故事, 這個通過身體而達到的藝術性轉化過程幫助她從新看見自己。

法國哲學家梅洛龐蒂(Maurice Merleau-Ponty)的《知覺現象學》提出身、心和世界的互動是透過身體的知覺而產生的,我們必須透過身體各種感官的知覺來經驗和認識世界。當身體把一個想法實踐出來,身體便開始行動,與腦袋一起經歷和感受。身體和腦袋分析、理解和推想事情,靠的是過往生活累積的經驗和想像,而身體每一刻的經歷和行動都給腦袋帶來新的資訊、新的想像,讓我們有更豐富的資源去理解和反思生活。

參考/延伸閱讀:

Merleau-Ponty, M. (1962). 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. London: Routledge.



文:林燕,感恩上天讓她從事劇場創作、表演、教育和母親的工作。認為創作的源頭應是對生命的好奇和提問,而作品本身則是一個思考和發現的過程。每天被兒子啟發,相信身體蘊藏著無限智慧,而大自然和藝術能讓身、心、靈回復自由美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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